這篇文章整理自我平時的日記。
漢廷未許有降王
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民進黨已經第三次拿到執政權。
表面上看,這一次打破兩屆政黨輪替的規律,但從實質上看並非如此。民進黨第一次執政依賴藍營的分裂,而這一次已經表現出綠比藍大的趨勢。從某種意義上講,民進黨已經取代原先的國民黨,處在一個長期執政的生態位上。
我注意到台灣在達到三萬美金(可以認為是發達/先進經濟體,在亞洲僅次於日本),她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一般來講,在這個過程都伴隨著去工業化。就像土鱉貧下中農羨慕的那樣,美國的經濟是靠服務業撐起來的。但台灣正好相反,它是重工業而輕服務。既然以出口為導向,必然伴隨著台灣社會的低薪與低物價水準。但這條路不是事先設計出來的,而是演化博弈的結果。
也是台灣如此特殊,可以說她是最像日本的國家,我很難評價她的好壞。如果她失敗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如果她成功了,它就可能像十七世紀的荷蘭一樣:一個七省聯合的小國,國土被海淹沒,卻主宰那個時代的命運。
那句話是伏爾泰說的,「足見熱愛自由和辛勤勞動可以取得何等重大的成就」。
至於她會不會成為一個荷蘭,我不知道。我只是隱隱覺得她選擇的路是正確的,但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選擇,而是根據自身所處環境適應的結果。
順便說一句,這也是過去三十年醜陋的勾兌遊戲能玩得下去的原因。
從政治上來講,是大陸在欺負台灣,無論是擠壓後者的國際空間以及對民主社會的滲透顛覆,這是共產黨最擅長的事情。但在經濟層面上,是台灣在剝削大陸,借助大陸的奴隸勞動來實現自身工業的升級,這也是富士康幾級跳的由來。但這話也不全對,九十年代的台灣並不像早期的國際資本一樣有興趣來剝削你,主動做這個事的,正是共產黨自己。
關係都是有來有往的,這樣才能維持,不存在一方總是佔便宜或是吃虧的道理,要是後一種情況關係早就破裂了。共產黨要的是面子,而台灣拿到的是裡子。台灣的兩個黨實際上在唱雙簧,這一點跟美國的情況是一樣的。蘇聯稱之為資本主義的虛偽性,誰上台都一樣,做的事情都完全相同,頂多有一些細節上的差異。無論民進黨說,大陸在欺負台灣,他講的是對的,但你為什麼還要維持一定的經貿聯繫。反過來講,國民黨所謂的在模糊空間運作而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講的也是對的,但讓共產黨同樣失望的是,為什麼在事關安全的問題上不給我模糊一下。所以每到統戰部需要他們表態的時候,這個黨就下台了。在這個過程捲走了一波又一波從貧下中農頭上搜刮來的統戰經費。
從這個角度來講,國民黨倒真是個騙子。他留給共產黨的中國主義的意識形態,是後者在共產主義破產後難以負擔的政治包袱與最惡毒的地緣詛咒。
於是這就是你看到的一副奇異的畫面:擁有十四億人口之眾的大陸,在世界上是沒有任何分量的,注意我對分量一詞的定義:試想在地球上抹去大陸,產生最嚴重的後果僅僅是讓美國超市貨架上的商品漲價個百分之二十到四十,但這不會維持很長時間,因為墨西哥/越南/印度可以同樣勝任這種工作。但反過來,在地球上移除台灣,整個世界的半導體制程技術要倒退五年,而後者只有兩千三百萬人口。
人世曾無蔣經國
從蔡英文造訪經國七海文化園區的那一天開始,民進黨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民進黨。也正是在蔡英文任內,民進黨成為一個統戰性質的政黨,這也讓民進黨日後可以像日本的自民黨一樣長期執政。可以預見的是,國民黨在台灣日益邊緣化,在他失去中國大陸之後,這個黨自身也將趨於消亡。
中國最有可能統一的時間,就是一九八九年,以黨國的垮台,兩岸民主合流的方式展開,就像當年的東西德一樣。這是唯一有可能恢復一九四五年的中華民國版圖辦法,套用貧下中農的話,就是中國人民的「政治智慧」。但把「政治智慧」掛在嘴邊,恰恰是他們沒有任何政治智慧的表現,可靠程度如同包子熱愛背書名一樣。因此如你所見的那樣,中國不是歐洲,牠還遠沒有那個文明德性,更不要說什麼「政治智慧」,如果是波蘭共產黨,早就體面地下台了。你可以說在那個時間之後,一九四五年的版圖就再沒有可能統一起來,即便是我,都對這種事情沒有任何興趣。
至於蔣經國,他絕不是什麼民主人士;他晚年表現出力不從心的寬容,也不能解釋為民主修養。要我說的話,蔣經國死在最適當的時候,這是所有政治人物不能奢求的運氣。
至於我本人,從來都不是民主的愛好者。自由產生了民主制度,而民主,特別是暴烈的大眾民主,通常會摧毀自由。實際上,沒有什麼政治人物是不殺人的;對政治人物,也不能做如此庸俗的解讀。
我能想到的比喻是客廳裡擺放著精緻的沙發,考究的掛飾,這實在是一個適合宴請賓客,舉辦沙龍的地方。它代表主人高雅的品味,適合人們談論宗教與藝術,康德與黑格爾,以及科學,倫理,與一切進步思想所帶來的令人振奮的東西。
過了不久,紳士和小姐的肚子叫了起來,可惜精神食糧的豐富,也難以填滿人類最庸俗的需求。好在侍從馬上從廚房裡端出紅酒與牛排,所有人都可以心安理得並雙手乾淨地享用這份晚餐。就像人們把屠宰的事情交給屠夫,烹飪的事情交給廚師,而我有著君子遠庖廚式的完整良心。就像人們使用洗手間方便時,只要我不在意,我就不用關心城市的下水道通向哪裡。
這個故事是有隱喻的,廚房是一個血腥的角落,它代表戰爭。它可以是交戰的敵國;也可以是一個團體,一個階級的肉體消滅;甚至還可以是無償地掠奪他人的勞動成果,這是人民國聚斂財富的關鍵。
而廁所則象徵一個齷齪的地方,它包含賭場,妓院,以及一切疏導人慾望的場所。它和廚房都不會出現在主流的歷史敘事當中,而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乾淨的客廳與紳士體面交談記錄。而你以為,這就是文明的全部。
但它們都構成社會的有機整體。相比軍閥還能從妓院收到花捐,諷刺的是,客廳恰好是最不重要的那一部分。
敵國軍營漂木杮
八十年代,共產黨最初的如意算盤是,等到像蔣經國這樣的老一輩國民黨人死去之後,年輕的世代會忘記國共戰爭的仇恨。所以共產黨狡猾地決定暫時擱置爭議,相信那個時候局勢會對自己有利。
諷刺的是,形勢的發展出乎所有人最初的預料:國民黨表現得似乎忘記了國共戰爭的仇恨,依靠敵人的統戰經費養老;而本應該跟共產黨沒有半點私仇的民進黨,反而變成類似蔣經國這樣棘手的對象。
這就是形勢比人強,最初的立場是根本不重要的,你會自覺地坐到提供資源的那一方。此時的台灣社會比以往更加排斥統一的企圖,明眼人或許會看到,這就是阿喀琉斯之踵:中國大陸自身的瓦解,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然而在我看來,台灣已經過了她最危險的時候,人民國的力量也已經過了牠的頂峰。這也是說,我相信台灣能打贏未來的台海戰爭。
台灣最危險的時候,是八十年代。彼時的國民政府如同風中之燭,不比它在五十年代初剛播遷台灣時的險惡處境強多少,某種程度上其實更加危險。而這段時間,正對應蔣經國的晚年。
台灣的危險是來自各個方向的,外交上的孤立倒反而沒有那麼重要,所謂亞細亞的孤兒,因為那時候的人民國正享受著美國招安的待遇。這時候的台灣稍有不慎,就可能把自己的命搭上。也正如此,出現了歷史上極其罕見的一幕,台灣在那個時代幾乎做對了所有的事情,某種程度上也是她承受不起失敗的代價,而任何的失誤都是致命的。
這也是我從不掩飾對蔣經國的欣賞的原因,他像當初的王謝一樣,只是他們的光芒被掩蓋了。要知道順風球是人人都能打的,像包子這樣把祖輩積累的資源揮霍得乾乾淨淨的是大多數。真正難的是在險境中生存,這才是對一流政治人物能力的考驗。
蔣經國就是這樣的人,他晚年開啓了台灣本土化的進程,儘管是以人權與民主為名隱秘地展開。這也是他,以及蔣氏父子帶過去的一批中國流亡者的子孫能夠善終的原因。但正如你所見到,本土力量真正有能力經營國家做到完全執政,這也是等到三十年後蔡英文時代的事情了。這就像是蝴蝶最脆弱的時刻,就是牠剛從蛹裡面爬出來,是蝴蝶而又不是蝴蝶的狀態:牠失去了半列寧黨外殼的保護,而作為蝴蝶,翅膀又還沒有硬起來。應該說,這時候任何社會上的風吹草動,就足已讓新生的民主社會夭折。
這也是在人類歷史上一再發生的場景。應該說除了蔣經國,其他人沒有相應情治系統與民生部門管理的經驗,很難清楚這中間的分寸在哪裡。蔣經國對本土力量保持了最大的寬容,只對新生的、正在崛起的民主勢力作了最低程度的限制,即要求已經暗流湧動的社會風潮不能衝擊到民生領域。同時他也放棄了黨國永續執政的目標,「沒有永遠的執政黨」就是在這種語境下展開的。
他鋒利的那一面,對準的是對岸的敵人,日後走投無路的國民黨會充當中共的第五縱隊,這也是他多少能預計的事情,本土化也是他在這種情況下最後的、無可奈何的選擇。你看蘇貞昌怎麼說他,說不要被獨裁者晚年因力有不逮而慈眉善目的嘴臉所迷惑,蘇講的是對的,這也是蘇作為曾經的反對黨應該說的話。蔣經國本來就不是慈眉善目的角色,他是特務頭子,他就是列寧黨訓練出來的政工幹部。也正是這一點,他能聽得懂匪諜的統戰語言,懂得列寧黨滲透與顛覆社會的手段。在這種情況下,他將種子撒向了四周。也是你看到台灣朝野兩黨都對蔣經國懷有極大尊重的原因,就像蔡英文去七海園區強調反共保台一樣,每個人都能在他那裡拿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這就是一流政治家,他不僅讓台灣安然度過了險象環生的八十年代,還留下了一個生機勃勃的自由社會,這就是蔣氏的遺產。蔣氏父子帶走的都是中國本土社會的精英,這是遠比黃金珍貴的東西。因為留下來的貧下中農沒有任何統治能力,他們中產生的,也只能是文革這種社會解體的惡秩序。特別是蔣經國本人,本該是留給中國自己的政治人物,卻陰錯陽差地哺育了台灣社會;但反過來作為回報,台灣也將保護這些中國流亡者的子孫。
最後兩句話,也是我的座右銘。
(對任何人都不懷惡意,對所有人都心懷慈悲)
「除了共產黨和它的同路人以外,我們沒有第二個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