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風

這個月我準備放最近寫的兩首詩,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寫這個東西了。

寫詩很費時的,某種程度上說用生命寫也不為過。所謂非人磨墨墨磨人,這倒是也是士大夫消磨生命的一種方式。只是我,對她是非常尊重的:詩詞曾經把我從左派文藝青年的自負、譫妄與癲狂中解救出來,並賦之以久違的人性。從這個角度來講,詩詞曾是我的信仰,甚至是我精神的全部。

我很早就開始寫詩,但寫出來的東西可以稱之為詩,或者說形式上是沒有問題的,也要等到高二那年。差不多十年過去了,我直到今天才駕馭了她:我可以自由地表達出我的哲學、我的思想。但可惜的是,她已經不是我手中唯一的工具了。

詩有自己的語言,或者說她有自己的邏輯。舊體詩的門檻極高,這一點我自己深有體會:她實際上將一大批門外漢拒之門外,用這種方式保護了她的質量。所謂文章天成也是這個意思,當你不能駕馭她的時候,你會發現每個字都不是隨便寫的;如果你硬要這麼做,你會本能地發現寫出來的東西已經不像詩了。這也是那些白話詩人沒有這個耐性的原因,如果他們還能被稱為詩人的話,我對此是相當保留的。一方面內容的沈積是需要時間的,更何況廣大貧下中農文字功底都是不合格的;再一個舊體詩的門檻注定了她只可能是少數人參與的活動,這一點又不站在人民群眾喜聞樂見並積極參與的政治正確一邊。於是你看到很多現代詩,很像是分行寫的散文或者說明書。如果他們還想灌點噱頭進去,可以加點現代或後現代主義的成分——他們可以完全沒有顧忌,畢竟那些東西早就不是詩了。但不管他們做不做這個事情,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他們都不再有讀者。

我想這些人不清楚寫字和寫詩的區別,哪怕他們自稱清楚。詩人一般擁有工匠的氣質,通常不見容於急功近利追求速成的時代。如果你要寫詩,你必須要像詩人一樣敏感,特別是你的心要像女人一樣纖細和溫柔。這個過程也在塑造你的人格:她會讓你軟弱,也會讓你孤獨。

這都不是什麼正面的影響,特別是對一個剛入社會沒有任何地位的青年人來說。這些特質,通常都會讓你在現實中受挫,從而加重抑鬱化的傾向。所以詩人也不是什麼階層都能產生的,在過去,最起碼是士大夫階層,即統治階級或準統治階級;或者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對應貴族和資產階級。詩人的要求絕不是手中那一桿筆那樣簡單,他們需要一個從容而不被打擾的創作環境,你不難從這些客觀要求中判斷他們所能依託的社會結構。

拿我自己舉例,過去我在故都的時候,像過去的士大夫一樣優游而懶散,對同齡人熱衷的活動沒有任何興趣。週末的時候會出去閒逛,通常逛上一整天,如果有好的句子,我就會記下來,回來聯綴成篇。譬如我當時填了這首詞

重整衣襟覓舊香
羽商催律動修篁
獨行故故費思量

月滿秦淮花滿市
曉侵鍾阜雨侵江
一樽遙對說淒涼

我寫的差不多都是這種,到後來新鮮感消失,自己也不再有動力寫這些東西,接著我就誠實地抑鬱了。

又很多年過去,我開始重新理解周遭的世界,並發現自身悲劇性的命運。這在我一次和別人的談話當中,對方驚異於我懂的何以如此之多,我只是淒涼地笑了一下:

寒煙凝碧水銷痕,霧雨歌臺甲帳昏
坐客羈留猶笑我,聲家原是舊侯門

他沒有聽過,他怎麼可能聽過,這首詩本就是我寫的。

也許我一開始從不期望詩詞能與我的個人命運產生連結,在我看來她只是一個案頭玩物,或者是一個消磨時間的工具。但在此時,她更像是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而我可以經由她的口不加掩飾地說出我的抱負、我的孤獨:

億昔麝薰襟袖冷,文君分酒座中傾
章臺倚扇燈前舞,戚里移箏掌上鳴
晉代衣冠唯故舊,胡塵軒冕走公卿
椎秦博浪因投筆,隴右張吳未擅名

張吳,張元吳昊,即「滿川龍虎輦,猶自說兵機」的那位,這是我對專制的官僚國家的厭惡。你選擇留侯的路徑,也就會有留侯的結局:

蘭澤煙波載客愁,離亭江晚欲回舟
桃溪朱轂流芳榭,柳岸青絲系馬頭
一室棲遲臨近市,半生寥落屬高秋
停杯莫共行人語,也擬憑風哭絳侯

我沒有解釋文題的含義,也就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