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

引言

烏克蘭戰爭已經進行一月有餘了,我一直在密切地關注它,也正是一月來我觀察到的現象與我認知世界圖景相符,讓我有自信寫下這篇文章。如果有什麼是我始料不及的,那就是我實在高估了普京的能力:他是個極其平庸的人。他能安然度過二十多年,完全是他的運氣。就像布里茲涅夫享受了赫魯曉夫改革的紅利一樣,俄羅斯經過葉利欽時代的休克,誰坐那個位子,都會有一樣的結果。我並不羞於隱瞞自身的淺薄,我只是按照過去的經驗辦事:就像黔之驢一樣,你不表演一下,我怎麼知道你的真實斤兩。當然我還看錯了一個人,就是拜登總統,我在文章最後會提到他。

由於時間所限,我已經不大可能寫一篇系統性的文章來描述戰爭的背景與遠景,相較於現實陣地中的短暫拉鋸,前者顯然要重要得多。為了簡化這一過程,我將其分割為三重面相,也是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三方:俄羅斯,烏克蘭,以及美國為代表的文明世界,內容主要摘取自平時我與朋友的談話記錄以及我的個人日記。

三重面相

俄羅斯:世界潰爛的傷口

我在戰前曾斷言:「美國不會後退,而俄羅斯不會如願」,但我並不是說戰爭一定會爆發。俄羅斯戰前的意圖是逼美國直接談判,普京不厭其煩地通過德法元首隔空喊話,也就是這個意思。但普京咄咄逼人的威嚇姿態不過是廉價的表演而已,俄羅斯是沒有資格跟美國談判的,所以他連美國人的面都見不到。訛詐是失敗的外交,失敗的外交通常是失敗的軍事冒險的預演,而後的事態發展也證實了這一點。這個原因非常簡單,沒有什麼開銷能比得上軍費,而要調度一支龐大的軍隊,錢每天都在扎扎實實地花出去。如果不能在談判桌上止損,那就只能鋌而走險:在保有一定戰果的條件下可以取得相對有利的談判地位,這也是俄羅斯一直在做,或者試圖去做的事情。

但問題在於,俄羅斯的力量是如此之弱,大概是歐洲始料未及的,畢竟所有人都是按照過去的經驗辦事。俄羅斯成功喚起了歐洲諸國對蘇聯殘存的恐怖記憶,將其作為現實世界中的還魂體;但他們同樣不曾想到俄羅斯的真實軍事水準,已經下降到遠不如以色列、土耳其的層次了。這個落差讓脆弱的俄羅斯帝國受到了迅速而沈重的制裁,致使她的末日,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了。

今天的俄羅斯是一個有著過時蘇聯軍工的沙特式的石油國家,而沙特不會令任何人感到恐懼,背後的原因還是蘇聯。俄羅斯的軍政系統繼承自蘇聯,甚至今天這位沙皇,普京,也是來自過去克格勃系統的特務。你甚至可以說,今天的俄羅斯,不過就是改了一個名字的蘇聯而已,這一情況也適用於三十年前脫離出去的中亞諸加盟國。所以歐洲把她當成另一個正在復活的蘇聯帝國,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但俄羅斯不是蘇聯。

冷戰是一場沒有完全結束的戰爭,雖然柏林牆在八九年倒下,鐵幕塑造的另一個邊界:東方的朝鮮半島以及金門馬祖的軍事對峙,以及我們現在看到的沒有徹底瓦解的俄羅斯帝國,就是最好的明證。今天的俄羅斯並不是當年的蘇聯,但她需要為當年蘇聯的作為付出最後的代價。蘇聯,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撕開文明世界的潰爛的傷口。

實際上,我們回看殘酷的二十世紀,是人類無限接近自我毀滅的世紀。從那個時代開始,你不能再區分何為議會反對黨,何為敵國代理人;你同樣不清楚正常的外交官,和從事滲透顛覆活動的間諜有什麼本質不同,這都是二十世紀留給今天的遺產。先有的共產主義,再有的列寧主義,才有的納粹主義,才有的伊斯蘭恐怖主義,中國革命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和十九世紀比起來,二十世紀變得極為野蠻,敵後武工隊半夜殺全家這種人民審判的方式先是被列寧黨創制,然後種族清洗和大屠殺這類社會整肅手段也順理成章地發展出來。人類製造了核彈,開始惡性螺旋的軍備競賽,謊言和暴力成為統治的基礎。在這種逆向淘汰中脫穎而出的要麼是毫無底線的陰謀家,要麼就是狡猾的現實主義者。

這一切的源頭,正是蘇聯。

你還記得沙皇是怎麼倒台的?前線貪生怕死飢寒交迫的逃兵,他們要求立刻馬上無條件停止戰爭,只有拿了德皇五千萬金馬克的布爾什維克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簽了無論沙皇還是資產階級政府都不肯簽的布列斯特條約,這份條約讓俄羅斯喪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和一半以上的工業。也正是如此,德國才能結束東線的戰爭以圖在西線做最後的賭博,我們熟悉的歷史就是以這種方式展開。

烏克蘭:錯位的希波戰爭

恰如中亞諸國一樣,脫離蘇聯的烏克蘭僅獲得名義上的獨立,她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要等到2014年的顏色革命之後。

那一年是烏克蘭命運的轉捩點,烏克蘭人趕走了親俄的亞努科維奇,並在接下來的數年中努力加入歐盟。對烏克蘭青年一代來說,歐洲象徵著物質生活的富足,先進的思想與技術,以及民主化的生活方式。這些都是烏克蘭歷史上不曾有過的,因此有著類似對明治時代脫亞入歐的日本一樣強烈的吸引力。他們認為專制的俄羅斯帝國站在文明開化的對立面,彼還是個亞細亞式東方國家。烏克蘭人在這一過程中流了血,他們將來還要流更多的血。作為回應,普京侵入了克里米亞,那裡停駐著俄羅斯的黑海艦隊,由於當地俄語人口佔了多數,普京並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

普京說,烏克蘭這個國家的形成,是由於蘇聯。西方討厭他,我也討厭他,但他講的這句話是對的。就像所有撒謊成性的人一樣,你在一開始靠撒謊佔了便宜,就要做好有一天你偶爾講了真話也沒人信的心理準備。這個世界是公平的,等於是子孫來償還父輩的債務。順便一提,袁世凱那個年代還只有五族共和,而人民國直接弄出五十六個民族,其中就包括壯族這樣的笑話。你在當初解構中華民國所用的手段,將來,就像今天的俄羅斯,如同飛回鏢一樣結結實實打在自己頭上。

烏克蘭確實不是一個民族,她可以說是被憑空發明出來的,但她現在是了。因為民族的形成從來都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烏克蘭的民主化的過程伴隨著其自身的國族認同展開,如果你嫌這一進程過於緩慢,那麼塑造一個民族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戰爭。

普京又幫了忙,他實質上在做一件為叢驅雀的事情,而這不過是他諸多平庸能力的例證當中的一個罷了。

如果烏克蘭想成為大國的話,這是她必經之路,沒有經過戰火焠鍊的民族國家不會走得太遠。當然你可以說這不公平,他們是高人一等的歐洲人,卻要獨自面對戰爭的風險;而美國霸權籠罩下的亞洲大陸,卻享受著羅馬和平以及奴隸勞動力創造的物質生活的富足(當然某些野心家現在皮癢了,躍躍欲試地準備挑戰這一秩序),這公平嗎,要我說這一點都不公平,後者還會嘲笑他們為民族生存的努力。

但在上帝視角,這當然是公平的,前者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未來是屬於他們的,他們會像當初漂洋過海衣衫襤褸的清教徒一樣,由他們的後代繼承這個世界。短短二三十年的起伏在人類歷史上算不了什麼。至於依靠狡猾的投機活動一再搭便車的中國人,正如東亞歷史上一再證明的那樣,他們只適合充當炮灰與肥料,我想最初發現兩腳羊的那批人對此最有發言權。從這個角度講,烏克蘭人今天流的血是值得的,上帝對任何民族都是公平的。

剩下的話我不想多說了,正如雅典人趕走希庇亞斯、羅馬人趕走塔克文後建立共和制度,你可以看到很多類似的對應物。譬如亞努科維奇,恰如前兩位流亡者一樣,正躍躍欲試地準備給敵國當傀儡。再比如,我看到烏克蘭總統下令給所有留下來保衛本土的人發放武器,然後有一個視頻,一個男人流淚把妻女送上汽車,自己留下來戰鬥,他顯然不是職業軍人。

這是什麼,這就是薩拉米斯海戰。因為神諭告訴雅典人,他們只能在木頭牆後面保護自己。於是所有的女人、兒童、老人全部轉移到後方,雅典的男人全部轉移到戰艦上,放棄雅典衛城。最後他們通過海戰打敗數量眾多的波斯軍隊。

那個視頻讓我想到這個場景,其實人類歷史,很多時候只是切換了佈景,深層次講,你可以看到很多相似之處。

烏克蘭沒有勝算,就像溫泉關的希臘人沒有勝算一樣。但他們面對的是一個腐朽的專制帝國,時間就在他們那邊。

某種意義上這場戰爭像是希波戰爭的翻版。我同時看到俄羅斯誠實地恢復了督戰隊的傳統,什麼是督戰隊?他們不負責作戰,就負責在背後放冷槍。如果說俄羅斯軍隊有什麼傳統的話,那麼貪生怕死就是俄羅斯士兵的傳統,也正是這些逃兵成功促成了十月革命。過去二十年俄羅斯靠石油天然氣收入養活了一隻靡費而不中用的北洋式的雇傭軍,終於在冷酷現實的打擊下一點點回到自身傳統。

但人都是這樣子,哪怕是最孤苦無告的人,也不高興隨隨便便被拿來當犧牲品。所以貪生怕死在我嘴裡是一個中性的詞,這只是弱者保護自己的方式罷了,因為沒有任何人會為他們講話。俄羅斯只能打一種戰爭,就是人數遠多於對手的戰爭,靠貧窮但高生育率的東正教社會提供的大量廉價人命去填補雙方的軍事技術代差。於是你看到馬拉松戰役的結果:希臘人是自由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會自發保衛得來不易的公民權力與自由;而波斯人是奴隸,奴隸是沒有榮譽感的,自然沒有戰鬥力可言。

我要問現實真的是這樣嗎?

這確實是公眾螢幕所展示的,或者大眾民主時代希望你相信的。只可惜,它是事實,卻不是全部事實,為此我們的視線必須回到房間中的大象。

老加圖:迦太基必須毀滅

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戰爭形態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

烏克蘭戰爭在技術層面上更像是阿富汗戰爭,而不是希波戰爭。與其說是烏克蘭在和俄羅斯打,倒不如說,是北約在和俄羅斯打。由於前者的實力遠遠強於後者,戰爭的規模和烈度,甚至後者自取滅亡的路徑,都在前者的計算當中。一個簡單的例子,北約盟國供應烏克蘭游擊隊的刺針與標槍導彈,一枚都造價不菲,不要說烏克蘭沒有這個生產能力,就是拿全國的預算軍費去買,打幾天也就沒有了。否則怎麼會像是你看到的,烏克蘭士兵打下一架飛機或是坦克就如同電腦遊戲一般容易。再比如,烏克蘭游擊隊精確的埋伏在俄軍行進的路線上,請問這些情報都是誰給他們的?

當然是英美。順便說一句這些近乎無限供應的軍火費用美國還會再問烏克蘭要嗎,不會。同理只要烏克蘭替歐洲擋住晚三十多年從蘇聯射來的子彈,該給的待遇都要給她,於是遲遲不肯批覆的入歐進程獲准了。這也是國際關係中的一條不成文的慣例,只有血債是最貴的,而且必須得到補償。

這場戰爭的結果已經沒有了懸念,現在英美考慮的是延長戰爭與擴大制裁。儘管澤連斯基在戰爭爆發時一再抱怨,西方拋棄了他,沒有人為他提供實質性的援助。我想他肯定是不知道蔣介石,國民政府三七年就丟了首都,然後一路跑到武漢,最後跑到別人的地盤重慶,在那裡度過了十分難過的幾年,而英美對他實質上也只有道義上的聲援。真正的美援,要等到日本空襲珍珠港後,四二年以後的事情了。

相比蔣,他其實已經幸運得多,當然他自己未必這麼認為。從這個角度來講世界的中心始終在歐洲,注意力是一種稀缺的資源,它花在哪裡,比任何浮文虛詞都誠實。

美國其實只要克里米亞,而不是烏克蘭的內陸地區。如果普京能認識到這點,他還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幅田地,這又從另一個層面證明了普京實在是個庸人,他一直在誠實地按照美國人給他設計的滅亡之路走下去。美國兩院通過決議將其定義為戰犯,則擺明要他的人頭,以及俄羅斯將血流盡。儘管戈巴契夫在三十年前體面地承認了失敗,正如第二次布匿戰爭一樣,柏林牆的倒下不意味著最後的終點。時間已經演進到老加圖的憂慮,羅馬人要求迦太基徹底毀滅。

有人把俄羅斯比做遲暮的英雄,對此我完全不同意。首先國家的形象是不可以被人格化的,你不能用普通人的善惡是非標準套用在國家這個複雜的利益聚合體上;退一步講,就算你這麼做,俄羅斯的形象也與英雄無緣,倒更像個慣於乘火打劫的痞子。也正是如此我或許會同情迦太基,即便我的情感氾濫得像雨水一樣,也一滴都不會落到俄羅斯身上。

最後談一個人,拜登總統。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民主黨,自然對他也沒有任何好感。直到我看到他的國情咨文演講,我感到十分震撼,因為我看到自己的淺薄。

要理解這個問題,我們還需要回到殘酷的二十世紀,那個充滿了惡性競爭與逆向淘汰的世紀。

史達林,毫無疑問是二十世紀最傑出的政治家。他熬過殘酷的黨內清洗以及運用血腥的社會整肅手段掌握了權力,蔣這種士紳階層出身的軍閥遠遠不是他的對手。而他的對立面,就是在一戰俄國崩潰後對布爾什維克完全陌生的西方社會,這也是早期他們處在被動狀態的原因。於是產生出一種反向的自然選擇,那些不懂得應對危局而管控風險的軟弱政府一個一個地被顛覆掉了,最後活下來的,就是蔣經國這種人物,他也是第一流政治家,以後也不會有了,因為時代變了。

拜登是這批人當中的最後一個,他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政治家。每一個人,無論是澤連斯基還是普京,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東歐是他深耕十幾年的結果,這幾十年他不顯山露水,在黨派的夾縫中求生存。沒有人留意過他的存在,在那些明星政客,譬如奧巴馬眼中,他是個老好人,沒有任何主見,做事也不會邀功,任何人用他都大可放心,但他並非什麼都沒做。雖然共和黨認為他是個痴呆症的老人,而民主黨認為他不過是個妥協過渡的角色,拜登,卻陰錯陽差地在人生的最後關頭等來了只有一屆的總統任期。

我看到,那個一生打圓場、做事隨大流的老人終於露出了牙齒,這個時代的命運在他的掌握之中。這是一種類似小西庇阿的功業,後者在最後一次布匿戰爭中徹底消滅迦太基人,這是羅馬成為世界帝國的最後一步障礙。

但和羅馬不同的是,美國沒怎麼打仗,她打的都是代理人戰爭,就像今天烏克蘭一樣,把烈度和傷害控制在有限範圍,這就是老牌世界帝國的風險管理方式。你很難清晰地界定誰是美國的老西庇阿,大西庇阿。美國在二戰以後的政策是延續的,但小西庇阿,就是他,拜登,他是最後摘取果實的人。四年後已經不是他的時代了,為此他已經壓上了他一生全部的精力、信念與榮譽,相反個人得失已經拋諸腦後。後世在審視美國歷史的時候,恐怕不能繞開這個人物了。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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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副總統交接照片,站在拜登面前的是彭斯,後者大概率也會成為白宮的主人。牆上掛著美國的國父們,那還是戴假髮套、穿長統襪的年代,巧合的是,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中的人,都有著一頭白髮。

那一刻讓我產生一種錯覺,他們像是從歷史中走出的人物,或者我乾脆說,這一幕也不過是另一刻定格的歷史罷了,他們和歷史上的國父們並沒有什麼本質不同,因為他們正在走入歷史。我不禁要問何為歷史,何為現實?也許我也可以這樣說,歷史是富含無限可能的現實,而現實就是正在演進中的歷史。

無論如何,短暫的二十世紀即將過去了,它將以俄羅斯帝國的徹底瓦解為標誌。而二十世紀在遠東遺留的問題,從三八線到金門馬祖,就是未來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