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一年八月五日,下午兩點半,我坐在組會的教室裡,看到立場新聞的首頁上滾動著,余英時去世的消息。
這是一號的事情,但四天後才見諸報端。余生平經歷極為豐富,以致於不同利益訴求團體,都可以在其身上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一旦涉及到評價,這些弔客卻集體陷入東方式的失語狀態:在一堆空洞的詞彙背後,他們發現自己並不了解這個人,也不理解他做的事情,有什麼現實意義。但這無關緊要,正如過去他們自負空洞宣傳足以填滿人民空洞的頭腦,而我的目光穿過他們空洞的靈魂。
也是這個原因,我準備寫一篇弔文。我從不認為語言有什麼實際力量,可悲的是現在的我除了一張嘴以外,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這一天會來,早晚會來。正如你不清楚滾木在哪一刻停下,但它最終會停下。它可以是歷史終結,也可以是世界精神。拋開這些浮於表面的現象,其實質指向的概念,是同一的。這是因為洞察事物內在的深層聯繫,從來都是智者的特權。然而文章是雕蟲篆刻,思想也不過是顱內高潮,也正是在後者的賽道上德國人才能超越英法而罕有其匹,但這只是鴕鳥式的遊戲。若問到任何實際意義,我想應該是尼采的世界中可以沒有上帝,而愚蠢的公眾,需要神。
這就是偶像崇拜,從來都未停止。它可以是宗教,亦可為世俗,還可以是一切形式的專政機器。現代人自以為是理性的那點東西,在現實面前顯得拙劣而不堪一擊。你自以為獨立的意識,不過有如傀儡重複著不同時空中未曾謀面的他人的觀點,因此你可以細數那些被你接受而習以為常的思想,它們或者來自宗教戰爭,或許來自法國革命,又或者是某個空想家在閣樓中的產物,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不滅的靈魂彷彿在看不見的天空,依舊操縱著現實中的世界。
現在余成為這些不朽的靈魂當中的一個,如果打上「中文」這個小眾標籤的話,他是唯一的那一個。他的人格意義,恐怕要等上幾百年才能找到歷史中的位置,正如中世紀的歐洲重新發現希臘的科學與羅馬的法律,只是彼時希臘羅馬早已不復存在。
也正因此我難以言喻心中的悲慟。我是為數不多清楚清楚他對中文意義的人,但我絲毫不以此為榮。我痛恨自己的怯懦,我為父輩喪失現實力量而感到羞恥,但在現實中,無可迴避地,我確是一個軟弱的人。這一天對我而言,像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像是羅馬人離開不列顛:它是一個衰落時代的終點,也是另一個黑暗時代的起點。你不能期待余像以色列歷史上的眾多先知一樣,會指引上帝的子民最終回到他們的應許之地,他們不能。而更可能的一種未來是,這個文明像是羅馬帝國最後一個刻蝕著古老文字的埃及神廟一樣,消失在時間之中。這片土地上的人將接受早已開始的、長期被人征服的命運,而文明的記憶,卻要等到十幾個世紀之後的商博良來開啟了。
余是宋明士大夫文化的產物,也是其精神的唯一繼承者。與其解釋為他的特殊,倒不如解釋為他的幸運與東亞社會自身的脆弱。我最初知道這個人,很晚,已經是上大學以後了。套用古人的話,那就是蓋不佞生二十年,而始知海內有英時先生,是何相識之晚也。雖南風不競,正統微弱僅存,所以指薪不絕者,先生也。然先生一去,也斷絕了與古典時代最後一絲聯繫。
那一絲聯繫,也是我,一個希臘人的後代,對這片土地唯一的敬意。